波科山顶的废墟

　　乌云，打雷，闪电，下雨，这是柬埔寨的雨季。

　　趟过满是泥水的的丛林时，我在心里诅咒疯狂的法国人为什么要在山顶修房子，连累我这样的好奇的旅行者要上去瞧一眼也不容易，但当傍晚我站在波科山顶的皇宫酒店天台上，早前的抱怨顷刻烟消云散，夕阳映照的金色云朵下，整个海湾就在山下发出黑亮的光，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值得花七小时爬上来，再跌跌撞撞走下去。

　　这绝对是整个柬埔寨南部海岸线上最神奇的景观：犹如在梦中观看雨水浸泡过的老电影胶片一般，豪华酒店、赌场、灯红酒绿的上层社会生活以及热带的情欲气氛好象是让上帝的手轻轻一按就翻转过来，成为丛林中的灰色废墟，它们比金边堂皇的宫殿、西哈努克港正在变脏的海滩和山下贡布城那些保存完好的洋房更有魅力。

　　在上千米高的波科山顶修建避暑山庄（Bokor hill station）是瘦削而热爱享乐的法国人Rolous的主意，丛林、瀑布和优美的海岸线引起他的冲动、但付出的代价之大也超出他的想象：通向山顶的39号盘旋公路于1917年开工后事故不断，不断有修路的工人丧命在山崖之间，花了将近四年才告贯通，之后四年陆续落成了将近20座公寓酒店、邮局、教堂、医院等建筑物，但规划中的两个公园好像只完成了一个，靠近南侧的教堂的那个没有等到完工的那一天，现在还可以看到已经变黑的砖块摊放在草丛里。

　　1925年，山顶上最大的一座建筑皇宫酒店开幕，这就是当地导游艳称的所谓“赌场”。如今走入正面的门厅多少需要点勇气，墙缝中长出的绿苔和成片剥落的红斑常常让人联想到某些恐怖片的布景——2002年的确有部电影在这里拍摄，名叫《幽灵之城》（City of Ghosts），但是当我穿过积水的瓷砖地板——雨水浸泡以后一踩就哧哧发响，循着幽暗的旋转楼梯走上四楼的阳台，突然间碧海蓝天和万顷绿林冲到眼前，恐怖片就此转化成了我所看过的最优美的浪漫风光片。

　　这座酒店是山庄风景的中心点，一面看得见海湾，对面的窗户里框住的是山顶的绿地蓝天，当地人告诉我发生在里面的各种传奇故事，诸如比如法国人如何带成群的妓女上去荒淫，或者在赌场中瞬间致富的传奇，当然，输得精光的人如果实在想不开的话也可以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冲向山下的热带丛林张开的死亡之口。

　　实际上赌场的功能对这组山顶建筑来说并非重点，这里主要是作为度假胜地兴起的，法国人从繁忙的首都金边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顺便享受纵酒狂欢的乐趣。八十年前的领事，穿西服还打领结的外省法国男人正端起酒杯往外走，他的情人在那儿眺望，因为反射阳光而变得辉煌的云团正在变形，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红色尾巴，就像是他们无法了断的情愫。
　

　　弥漫的白色水雾起来的时候我完全迷失在没脚的野草丛中，当雾毫无来由地散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皇宫酒店以东一组类似公园的地方，以一个小小的拱门作为标志，左右两边的建筑正在维修中，闻得见工人粉刷的白漆味道，更远一点的两座房子处于半坍塌状态，地板上密集的绿苔证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类的足迹到来。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这里最高的建筑，俗称“女高音”的水塔，五个钢筋水泥支柱撑起一个圆伞形的水池，可是爬上去的铁扶梯已经坏掉了，因此已经没有人可以上去，他现在无用而显得神秘，只是静静守望着东方的每一次日出。

　　靠西六七百米则是依山而建的小教堂，旁边的小路可以通向一座铺设有彩色釉面砖的平台，走上去我突然发现好像来到了山崖的最边缘，悬崖之下碧绿色的、完全张开的海湾和丛林完全抓走了我的眼神，我有点相信那些自杀的故事了，也许他们不完全是因为绝望，也是受到这致命的美景的诱惑才选择死亡的。

　　这些出自法国人设计的建筑混合了新古典主义、现代主义风格和Art Deco装饰，在1920年代初的远东显得非常时尚，比如皇宫酒店前后的装饰是连续的白色圆环，浴室则是蓝色或者白色的马赛克墙面和珐琅玻璃装饰，而东侧的一组工房更接近现代主义风格的方格子建筑，想必修建年代已经是1930年代。

　　法国人的优雅生活持续的并不长，1945年代越南人和柬埔寨人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时候山庄遭到废弃，柬埔寨王国权贵们成为这里新的主人，半山腰一座小小的国王别墅“黑色宫殿”——我有点怀疑国王的夏宫怎么会如此之小，仅仅是只能容纳不到十人的小度假别墅和一座亭子般的建筑——还保持近代建筑的简洁空间形态，有一个半圆形的大观景窗，不过在建筑的外檐部分有高棉传统的祥云符号作为装饰，这也许是刚刚独立的柬埔寨人对于自己的身份的确认。

　　柬埔寨权贵的好日子也仅仅持续了十多年，1970年国王诺罗敦·西哈努克(Norodom Sihanouk)就遭遇到第一次政变，不得不长期流亡中国，之后更有连绵二十年的内乱、越南入侵和红色高棉(Khmer Rouge)的暴政，权要们的避暑胜地变成了红色高棉游击队和越南军队反复争夺的战场，建筑外墙上随处可见的弹坑就是证据。

　　虽然1993年这座山成为受保护的国家公园，但1994年红色高棉残部还曾在山下贡布附近伏击一列火车，绑架了不少外国游客并处决了其中三人，那大概是这个地区第一次登上世界主要报刊的新闻版面。直到今天，战争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湮灭，在原来的医院里驻扎着一排士兵，他们三年扫雷的成果就呈现在山顶的一个土坑里，地雷、火箭弹、机枪子弹随随便便扔在那儿、
　　

　　炸弹、荒草和赌博、酒店，革命的废墟和资产阶级生活的废墟，这里两种对比性的景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那个法国殖民官带来的：不要忘记给柬埔寨带来最多死亡的波尔布特是在巴黎接受大学教育的，他拿奖学金到巴黎的沃日拉尔无线电学校学习，在那里组织了第一个柬埔寨学生革命小组，而这时候柬埔寨的新权贵正和法国人在这个巴黎格调的度假山庄逍遥。殖民主义带来的不仅有建筑师、欧洲的优雅生活方式，还有或者暴烈或者温和的现代思想，他们在殖民者撤出以后继续影响着殖民地人的生活。

　下山的再次有暴雨来袭，雨水在半山腰的沟里冲过去，雨庭的时候形成一个小池，我们几个人索性就在那里游泳，踩着嶙峋的石头在黄水里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