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巡山记

随身携带的旅行手册上写，博卡拉，东方瑞士。小城北面就是壮丽的安纳普尔纳山脉，这是喜马拉雅的一部分，徒步爱好者的天堂。
我乘坐巴士一路自加德满都而来，路况不太好，车开得极慢，中途下来吃一顿饭，抽一支烟。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尘土飞扬，一车接着一车呼啸而来，载的都是观光客。
几十年前，一车又一车的嬉皮士，也是这样自加都而来吧？
我几乎要忘了，博卡拉这湖畔小城曾经也是嬉皮士们心目中的麦加。上世纪60年代，他们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出发，一路高唱“K-K-K-K-K-Kathmandu”的摇滚乐，经过阿富汗的喀布尔、巴基斯坦的马甸、印度的果阿、尼泊尔的加德满都，最后以博卡拉为东方朝圣的终点站。他们在费瓦湖畔搭起简陋的帐篷，抬头见雪山，低头望碧流。放逐在陌生而本真的异域文明里，令他们暂时逃离了喘不过气的“中产甜美生活”。
与半个世纪前一样，今天的博卡拉依旧懒散，一半因着雪山倒映费瓦湖的景象太过静谧，一半归于那些上山前和下山后只想躺着享乐的旅人。是的，唯一的不同只是，走马观花的观光客取代了放浪形骸的嬉皮士。与后者在尼泊尔寻找心灵的永久安置截然相反的是，前者需要的只是一段纯粹的悠闲时光。于是，有着漂亮花园的小旅馆鳞次栉比地开满道路两旁，到了夜里，嘈杂的音乐就从各色餐馆、酒吧、咖啡店里流淌出来。人们纷纷寻找那些能看见雪山的房间住下，睡到自然醒，然后在大阳光底下吃饭、看书、发呆、聊天，极清晰、极慢，但又极其轻而易举地浪费着时间。

待了几天，懒极思动，那么就去徒步吧。环境成熟的安纳普尔纳山区徒步线路选择众多，四五天的Poon Hill、九天的ABC、16天的大环线……就像自助餐会的一盘盘食物，对应一个个挑剔的胃口。
鉴于自己上了海拔3K就开始头疼，我决定去走走轻松的Poon Hill小环线。从地图上看，Poon Hill只是小小的一个圆圈，当地人说很简单，一路有茶馆旅舍相伴，甚至戏称它是Tea House Circle。这我相信，特别是看到向导Raju背着我的60升大包，三两下就蹦达着消失在密林中时。这位应该是尼泊尔牙齿最白的向导笑容腼腆，手机里藏满了忧伤的上世纪90年代欧美流行金曲，有时候我走累了，他就大声放歌鼓舞士气。
疏于锻炼的城市人总是需要被鼓励。这段对当地人来说如同家常便饭的山路，在我等看来却暗藏机关。第一天，刚刚上路一小时，就因为石头太滑掉落河里。之后同行的朋友又被感冒病毒击中，拍回的照片上目光极度涣散。
但最令我们沮丧的还是风景——在大多数时间里，它们可并不怎么迷人。和明艳照人的东南亚风光比较，尼泊尔的绿有一种暧昧的颜色，像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且粗糙，即便是费瓦湖边精心收拾的花园也经不起仔细端详，更何况是荒山野岭，所有的路都是破裂的大石块搭起的，吊桥有几片木板摇摇欲坠。有一天经过一个树林，尘土飞扬如同起了浓雾，所有人——不分年纪、性别、国籍——都拿出口罩来一一戴上，要不就发足狂奔走到队伍最前头去，这时候，还能指望什么风景？
于是我开始思索起徒步的意义来。是向着雪山有多近走多近的渴望，还是贪图那种云深不知处、谁也找不着的自在？在这趟短短四天的行山之旅以前，我摇摆在这两者之间，但当我在烈日里踩着石板路上上下下气喘如牛时，才承认，徒步的意义，或许仅在徒步而已。

是的，关于走路这个问题，到第三天的时候，我总算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式——塞上IPod耳机，沉没在椎名林檎小姐的暴戾声线和嘈杂的吉他拨弦声中，不必关注别人的脚步和快慢，以及休息站究竟有多远的执念（向导在这件事上都是骗子），只需要集中精神，仔细选择下一步落脚的石头，保持以一种虽然极慢但是匀速的速度前进。渐渐地，疲累不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了，因为我发掘到了徒步运动中的乐趣，一种摈弃了思想、欲念、世界甚至自我后，被某种机械运动完全席卷走的单纯和专注。
其他的事情也开始变得有趣起来。雪山开始展现她的魅力，时而隐没，时而清晰，每一个出现都端庄又安详。在Poon Hill那个小小瞭望台下的十四座雪山日出固然令人感叹，但最棒的还是某日清晨，在落脚的民宿天台上晒衣服时，不经意抬头间见到的朝霞，将两座雪山尽染温柔粉色。而待我下去敲打同伴的房门，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上来时，这幕景象已经消失了。
另外一些乐趣和人有关。一路上总是遇见同样的几张脸——来自北京的一对老夫妇、荷兰的高个儿青年情侣、还有腼腆的日本人。大家脚力不一，每天的目的地却都相同。几天下来，彼此也都混了个脸熟，遇见总会聊几句，并暗暗在心里计较谁走的比较快，似乎这是一件关乎国家荣誉的事儿。另有一晚，在Ghorepani投宿，入住的客栈除了老板，就只有那两个荷兰人。晚上极冷，我们围着火炉烤火，然后Raju就教我们玩起尼泊尔扑克来。这是一种运气成分占了很大获胜因素的游戏，而那一晚，显然中国人获得了幸运女神的垂青。后来，当在博卡拉的Everest餐馆切那块极硬的牛排时，我又再度和Raju讨论了这件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吗，因为我们可是在东方呀。”他说，继而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